走向春晖,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。那黑黑的渺小的颗粒,脚踏上去,便发出一种摩擦的噪音,给我若干轻新的趣味。而最系我心的,是那小小的木桥。桥黑色,由这边慢慢地隆起,到那里又慢慢的低下去,故看去似乎很长。我最爱桥上的栏干,那变形的纹的栏干;我在车站门口早就看见了,我爱它的玲珑!桥之所以可爱,或者便因为这栏干哩。我在桥上勾留了好些时。这是一个阴天。山的容光,被云雾遮了一半,仿佛淡妆的姑娘。但三面映照起来,也就青得可以了,映在湖里,白马湖里,接着水光,却尚有一番妙景。我右手是个小湖,左手是个年夜湖。湖有如许年夜,使我本身认为小了。湖水有如许满,仿佛要漫到我的脚下。湖在山的趾边,山在湖的唇边;他俩如许密切,湖将山全吞下去了。吞的是青的,吐的是绿的,那软软的绿呀,绿的是一片,绿的却不安于一片;它无故的皱起来了。如絮的微痕,界出无数片的绿;闪闪闪闪的,像悦目的眼睛。湖边系着一只划子,四面却没有一小我,我听见本身的呼吸。想起“野渡无人舟自横”的诗,真觉物我双忘了。
好了,我也该下桥去了;春晖中黉舍还没有看见呢。弯了两个弯儿,又过了一重桥。当面有山盖住去路;山旁只留着极狭极狭的小径。挨着小径,抹过山角,名顿开;春晖的校舍和历落的几处人家,都已在望了。远远看去,衡宇的安排颇分散有致,决无拥挤、窄小之感。我徐徐走到校前,白马湖的水也跟我徐徐的流着。我碰着丐尊师长教师。他引我过了一座水门汀的桥,便到了校里。校里最多的是湖,三面潺潺的流着;其次是草地,看曩昔芊芊的一片。我是常住城市的人,到了这种空旷的处所,有莫名的喜悦!乡间人初进城,往往有很多的惊奇,供应笑话的资料;我这城里人下乡,却也有很多的惊奇——我的好笑,或者竟不下于初进城的乡间人。闲言少叙,且说校里的衡宇、格局、安排虽然疏落有味,就是里面的器具,也无一不显出奇妙的匠意;决无蠢人的手泽。晚上我到几位同事家去看,壁上有书有画,安排井井,令人耐坐。这种情况正与黉舍的安排,天然界的安排是一致的。美的一致,一致的美,是春晖给我的第一件礼品。
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,我到春晖教书,不觉已一个月了。在这一个月里,我固然只在春晖登了十五日(我在宁波四中兼课),但觉甚是密切。因为在这里,真可以或许无町畦。我看不出什么界限,因而也用不着什么戒备,什么忌惮;我只照我所爱好的做就是了。这就是自由了。早年我到别处教书时,总要做几个月的“生客”,然后能力坦然。对于“生客”的猜忌,本是原始社会的遗形物,其故在于不相知。这在现社会,也不克不及免的。但在这里,因为没有层迭的汗青,又联合比拟的纯真,故没有这种习染。这是我所深愿的!这里的教师与学生,也没有什么界线。在一般黉舍里,师生之间往往离隔一无形界线,这是最足削减教导效率的事!学生对于教师,“敬鬼神而远之”;教师对于学生,尔为尔,我为我,休戚不关,理乱不闻!如许两橛的形势,若何说获得人格浸染?若何说获得“造成健全人格”?这里的师生却没有如许情况。无论何时,都可自由措辞;一切事务,经常共同努力。校里只有协治会而没有自治会。情感既无隔膜,事务天然都开诚布公,无所用其躲闪。学生因无须矫情饰伪,故甚生动有意思。又因能顺全本性,不遭压制;加以天然界的陶冶:故趣味比拟纯粹。——也有太随意的处所,若有几小我上课时爱好谈闲天,有几小我爱好吐痰在地板上,但这些总轻易改正的。——春晖给我的第二件礼品是真挚,一致的真挚。
春晖是在极安静的村庄处所,往往终日看不见一个外人!寂寞是小事;在学生的教养上却有了问题。如今的生涯中间,是城市而非村庄。村庄生涯的教养可否顺应城市的生涯,这是一个问题。此地所说顺应,只指两种意思:一是抵御诱惑,二是敷衍情况——明确些说,就是敷衍人,敷衍物。村庄诱惑少,不克不及养成定力;在村庄是大好人的,未来一入城市干事,或者竟招架不住。早年某禅师在山中修道,道行甚高;一旦入闹市,“看见粉白黛绿,心便动了”。这话看来有理,但我认为其实无妨。就一般人而论,抵御诱惑的力气年夜抵和性情、年纪、学识、经济力等有“相当”的关系。除经济力与年纪外,性情、学识,都可用教导的力气进步它,如许增长抵御诱惑的力气。进步的意思,说得明确些,就是以高级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;养成优秀的习惯,使不良的念头不轻易有用。用了这种办法,学生到达高中卒业的年纪,也总该有相当的抵御力了;入城市生涯又何妨?(不及初中卒业时者,因初中卒业,仍须续入高中,不必本身挣扎,故不成问题。)有了这种抵御力,虽还有经济力可以作怪,但也不克不及有年夜效。前面那禅师所以不可,一因他过的是孤单的生涯,故反动力甚年夜,一因他只知抑制,不知替代;故外力一强,便“虎兕出于神”了!这岂可与如今这里学生的村庄生涯相提并论呢?至于敷衍情况,我认为敷衍物是小问题,可以随时指点;并且这与村庄,城市无年夜关系。我是城市的人,但初到上海,也曾因不会乘电车而跌了一交,跌得皮破血流;这与乡间诸公又差得几何呢?若说敷衍人,无非是机心!什么“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”,就是代表的教训。教导有改良人心的任务;这种机心,有无养成的需要,是一个问题。姑岂论这个,要养成这种机心,也非到上海这种处所去不成;通俗城市正和村庄一样,是没有什么赞助的。凡以上所说,无非要使年夜家信任,这里的村庄生涯的教养,并纷歧定不克不及顺应未来城市的生涯。何况我们还可以举办观光,以资调解呢。何况城市生涯的教养,虽自有它的利益;但也有流弊。如诱惑太多,年纪太小或性情未佳的学生,或者转易陷溺——那就不只不克不及考验定力,反早早的将定力损失了!所以城市生涯的教养纷歧定比村庄生涯的教养有用。——只有一层,村庄生涯足以削减少年人的朝上进步心,这倒是真的!
说到我本身,却甚爱好村庄的生涯,更爱好这里的村庄的生涯。我是在狭的笼的城市里发展的人,我要解救这个单调的生涯,我如今住在繁嚣的都会里,我要以闲适的境界折衷它。我爱春晖的闲适!闲适的生涯可说是春晖给我的第三件礼品!
我已说了我的“春晖的一月”;我说的都是我要说的话。或者有人说,赞扬多而劝勉少,近乎“戏台里喝采”!借使这句话是真的,我要切实声明:我的多赞扬,必是不由自主之故,我的少劝勉,或是不雅察时代太短之故。
1924年4月12日夜作。